时间:2014年1月26日
地点:鹅湖人文书院(新北市中和区)
发言人:王财贵
整理:语鸿
修订:王财贵
社长(潘朝阳教授):
……很棒啊!看到一个新希望,谈到通识教育。财贵兄,您开创了
读经教育,关于孔子的仁,您看,如何教……
王财贵教授:
好像限制我的发言的范围。(众笑)我从另外一个方向来谈「如何教孔子的仁」。刚刚各位师长所说的孔子的仁就是孔子之道,孔子之道不只是孔子之道,而且是天下之道,本自如此之道。往广度说,孔子的生命就是一个人正常的生命,本来人人就应该这样子。往高度说,仁人之生命上通于天地之真理。如果从这两方面来说,“如何教孔子的仁”,这个题目就很大了。但我们可以切实一点说,教学是要教出一种生命的学问,要教出一种文化的智慧,这些学问与智慧本来在人人的心中,只是有的先知先觉,有的后知后觉,而先知先觉的觉知流传下来作为后知后觉兴发的机窍和追求的典范。而所谓流传,是以语文为载体而流传,所谓的“经典之作”,后知后觉者,必须透过语文来揣摩,所以如果有相当的语文素养,就比较方便契入。当然,道本在人心,不可以说没有语文素养就完全不行,陆象山也说纵使不识一个字也可以堂堂正正做箇人,但是有了语文的素养,我们在教学的时候就有一些方便指点的共同语言。
刚才高柏园老师提到我们失去了共同的语言,我们学生的阅读能力不足,也就是如果学生缺乏阅读古典的能力,便很可能造成老师教学的困难。牟先生在世的时候,也常常笑学生们古典读得太少。在这个语文程度普遍低落的时代,一个高中老师要讲圣贤之学,学生没有接受的基础,是很辛苦的。尤其文化与教养是属于浸润型的、蕴酿型的学问,那是需要时间薰习的。之所以称为文、化,称为教、养,化是慢慢地由变而化,养是慢慢的酝酿而成。我们现在的学校功课,没有化和养的设计,一个小孩从小学初中上来,丝毫没有预备,到了高中,突然跟他讲孔孟,讲圣贤,老师即使费尽心机,也不容易教出成果――我常说高中的文化基本教材,让高中生最讨厌两个人,一个是孔子,一个是
孟子。但这种课程又似乎不得不教,且如果高中不教,又似乎愈来愈没有机会,所以,虽然难教,但非教不可!
在这种不得已的情况下,怎么教?大部份的人都会想到:深入浅出啊!将词语训诂一下,白话翻译一下,举一些生活的案例等,本来这样做也无可厚非,但是一直强调这样做,其实是因民族普遍丧失了高度的语文能力,老师不能以高度的语文表达深厚的义理,学生也不能从高度的语文中领受智慧的启迪。语文能力的丧失,其实是一个民族文化丧失的最根本的原因,而语文能力的丧失,追根究柢,就是语文教育的失败。而语文教育之所以失败,只是因为我们的语文教育违反了语文教学的原理,其所以违反,应归咎到教育哲学走错了路。
我曾用心思考语文教学的原理,语文是属于浸润型、酝酿型的学问,它和数学、科学不同,它不是现买现卖的一定要立刻教立刻懂的学问,它是纵使不懂也可以教,尤其反而要在不懂的时候就要教完。高深而一时不懂的文章,反而才有蕴酿的价值。所以我就提倡读经的教育,而且不是到了高中才读经,到高中才读经,已经错过大好时机了,初中读经也太慢了。在小学以前,就必须把这些高中想要教的文本读熟了,甚至会背诵了。如果让一个孩子从小熟习了经典文句,经过长期默默地蕴酿,到了青年时期,由于青春气息的涌动,便自然容易生起所谓的“愤悱”之情,作为接受“启发”的契机。现在的高中生没有什么准备,我倒要建议高中老师不要一上来就想教孔子的仁,甚至建议老师最好不讲课,把这几册文化基本教材的内容全部让高中生背起来就好了,他就一辈子受用不尽了。
当然,我知道在这个时代,在这种体制教育的风尚中,要老师这样教学生光读诵光记忆,是不可能的。但是一个善于引导的老师,还是可以尝试做一做,尽量让学生多背一些文本,那是比讲得多还有效的。譬如,近几年我在大陆推动一种活动,叫做“全民读经,
论语一百”,就是想办法把
论语读一百遍。每年寒假暑假办营队,或六七百人,或一千余人,参加的有小学生,有中学生,有
大学生,也有社会人士,不管什么身份和学历,都在一个月的时间内,用同一个方法,读同样一本书——《论语》——只诵读原文,不解释文句,所以不需要什么有学问的人来当老师。老师带着学生,只要类似修行人的“闭关”,每天早上五点起来就开始读,除了吃饭睡觉的时间之外,大部份时间都在读。这样,一个月就可以把论语读一百遍以上,人人都会有很深的感受,他就觉得经典原来并没那么难,孔子原来并没有那么迂腐。每一个人的感受不一样,因为那感受不是听讲来的,而是从各个人自己心中体贴出来的。我想,这种能从自己内心流露出对圣贤人格,对人生智慧的感受,便是“仁”的具体而微的表现了。听老师讲而懂的,不一定是“仁”,考试能考高分的,就更不一定是“仁”了。
最后,还想补充一点,就是刚刚一直讲到如何用一种交流、兴发的方式来教学,我想到以前曾看过一本杨祖汉老师有关宋明理学家的故事集,书名也叫做《宋元学案》。他从《宋元学案》里面的一些动人的故事,用白话的方式写出来的。其实这本书是一个屏东的朋友告诉我的,是因为他读了这书很感动,他想如果能够再出《明儒学案》,就更好了,他说像这样感动人的书,他愿意去推广,一年销售几万册是没问题的。其实一般人对生命的智慧是有所需求的,而我们是有能力提供的。不知杨老师是否可以继续把《明儒学案》也写出来,这两本书就可以当作高中的文化基本教材的补充材料,学生先有生命的感发,课堂上师生互动中就比较亲切了。
我再稍微透露一点,这一次文化基本教材的复活,其中有些密辛。原来文化基本教材已定案为选修课程,而且大学联考不考。我们的朋友杜忠诰先生看到这两个条件下来,心想:这不是等于是废除吗?谁还来修啊?所以他发愤写了一封信给马英九,力陈四书教育之重要,马总统把信交给教育部,听说同时交代务必要设法补救。于是教育部成立了研议委员会,我也受邀参加了这个会,经过几度的开会讨论,本来想争取恢复到原来的情况──维持“必修”和“总共六学分”两个条件。但到最后碍于“九八课纲”母法和其他课程的争衡,只能改成“必选”,且只能开出四学分。在将近半年的讨论中,有一个“公听会”的环节,由教育部主办,到北中南东四区去征求群众的意见,我们发现除了在南部有政治意识型态的閙场外,大体上各地的民众是支持恢复四书课程的,反而有些反对的声音,是来自于高中老师,他们表示这种课他们讲都不会讲,学生也没兴趣听,所以老师教得很辛苦,他们不愿意教。
当然,负责编辑的老师们正在想尽办法,编出比较多元的、活泼的、可读性较高的教材,让它更有“可教性”,以提升教学的兴味。不过,不管教材如何好,或老师如何进修,我想,依然不免于捉襟见肘。要釜底抽薪的办法,还是应该回归教育的本质,回归人性,在恰当的时机,用恰当的教法,教恰当的教材。有许多案例都证实了从小读经的孩子,到了高中,最喜欢这门课。我们如果能够通盘考量,拟订出一个语文教育的全程规划,在小学毕业之前,就把一些比较重要的经典,不要说四书整本,就只是像文化基本教材的选文份量,读经的孩子不需要一个学期,就全部背完了,到了高中,他就不会排斥这门课了。不过到那时,高中老师可能会有新的烦恼,他们不是不会教,而是不敢教,因为学生的程度比老师高了。我想,能够有朝一日,让高中老师有“不敢教”的烦恼,就表示我们的语文教育和文化教养成功了。
我发言内容与各位师友不同,夸夸其谈,不合时宜,又没有切中主题,很抱歉,但因被点了名,只好说两句,望不见怪,谢谢!
附录
“大柢有基方筑室”语出鹅湖之会,陆九韶(子寿,号复斋)之诗句。
鹅湖之会三诗如下:
鹅湖示同志诗:
「孩提知爱长知钦,古圣相传只此心。大抵有基方筑室,未闻无址忽成岑。留情传注翻榛塞,着意精微转陆沈。珍重友朋勤切琢,须知至乐在于今。」
象山和韵诗:
「墟墓兴哀宗庙钦,斯人千古不磨心。涓流积至沧溟水,拳石崇成太华岑。易简工夫终久大,支离事业竟浮沈。欲知自下升高处,真伪先须辨只今。」
紫阳和韵诗:
「德义风流风所钦,别离三载更关心。偶扶藜杖出寒谷,又枉篮舆度远岑。旧学商量加邃密,新知培养转深沈。却愁说到无言处,不信人间有古今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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